前段时间看《中国式离婚》，中间悬念多多，精彩多多，但是最多的还是让我想起了我的老主任——杆儿冯。

　　他姓冯，一米八的大个子，我毕业的那年他43岁，走路身杆笔挺犹如仪仗队员，或许名字就是这么来的吧。杆儿也有人中龙凤的意思，他曾是一著名医院的主刀大夫，前途无量。因为喜欢和年轻女医生护士开无伤大雅的玩笑，人缘也特好。就是因为这些妻子起了疑心，三番五次去医院闹，最后弄得那年轻护士割了腕。到我们医院很有些虎落平阳的意味。可是人人都很尊敬他，比如我，在手术台上我反应迟钝，他会咆哮着大声呵斥，下台后一块儿吃饭，却会频频将菜转到我身边。

　　我记忆犹新的是讲自己刚参加工作时，导师带他一块儿吃饭的趣事：上来一盘拔丝山药，旁边一碗水，他不明就里，端起碗来就喝光了，呆会儿，又上来一碗水，他端起来又喝光。如此几番，水还是端上来——他压根不知道那是用来蘸着拔丝山药的；然后是一大盘大虾，他夹起来就吃，导师告诉他要剥皮，他脸红嘴还是硬：我喜欢吃带皮的。我们哈哈大笑，他夹着红彤彤的虾端详感慨半天：那年头，农村孩子连见都没见过，更不用说会吃啊……他神色的端凝神圣，带着些不可理喻的玩世和回味里的哀伤，那一瞬间，有了些诗意的味道。

　　很多时候，他是个很有诗意的人。比如做手术前，他会告诉我们，以他多年的经验，五官周正的，内脏长得也端庄；外表粗劣的，胃肠也歪斜扭曲。记得一次为一个年轻的女大学生手术时，他一边轻盈下刀，一边感叹：这样年轻光洁的皮肤真是让人有些不忍心。他的手指纤长灵巧，像那种弹钢琴拉小提琴的手指，即使戴上手套手指也非常轻软灵活，他是普外一把刀，可更多的，我们感受到他无处不在的艺术气质，带些伤风悲月，年华流逝的艺术气质。

　　我想起红楼梦中贾雨村说的“置于万万人中，其聪明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杆儿冯主任就是这其中的一个吧。他的玩笑也是“惊天地泣鬼神”的。那时，单位里年终发福利，除了猪下水，便是用火条烙得发糊的猪头，看那嘴角带笑的浑实猪头，年的喜气便浓了。一天下午，当时还年轻的杆儿冯，一进办公室便绷着脸，正色道：“小聂，你一个女孩子把照片放在值班室里，是怎么一回事？多不庄重……”小聂是刚毕业不久的护士，鬼灵精一样爱玩闹。她虎牙一露，呲牙一笑：“骗谁啊！怎么可能呢？”

　　杆儿冯并不笑，轻描淡写地说：“不听就算了。”小聂反而好奇起来：“那你说，在哪里？”“值班室的桌子上。”小聂半信半疑：“如果没有，看我不扒了你的皮！”一边往值班室跑，一边嘟囔，“怎么会呢？”小于推开值班室的门，不看则已，一看，头都大了—

　　——只见桌子上赫然立着一个被烙得黑乎乎的大猪头！又笑又恨的小聂跑回办公室，将笑瘫了的杆儿冯一顿好捶……

　　然后这一幕正好被来医院杆儿冯的妻子看在眼里，后来找到科室主任，然后是院长。最严重的时候，他值夜班，妻子就在后窗户看，黑漆漆的夜里看到那样一双失意女人的眼睛，浑身毛骨悚然。没有女孩子敢同他聊天开玩笑，医院也下了处分，盖了大红戳子的通报发遍了每个科室。

　　原来酒量就很平庸的杆儿冯开始喝酒，只要有酒宴，就争着跟人碰杯，可是不到几盅就醉倒；每次被人搀着送回家，妻子便埋怨陪他的人不夺他酒杯，故意灌他或者眼睁睁看着他喝醉。

　　再有酒场，大家便避着他了。

　　后来经常交班的时候，他身上还有浓重的酒气。有时他在值班室里，半躺半卧，桌子上是歪倒的酒瓶，到最后都害怕和他一同值班，女孩子更是躲得他远了，恭敬地叫他主任，眼里有了畏惧和不屑。酒，正和鸦片一样，一点点剥去了要他命的自尊。

　　到最后为考虑病人安全，医院考虑他的业务技术还棒，索性将他安排到医务科。从提拔业务院长的第一人选退到闲散的后勤科室，他见人还是走路昂首挺胸，面带笑容，虽然酒精已经使他面部浮肿。

　　人人都去监督他的酒，即使他像个小孩子一样闹着要去，大家也想方设法回避他。可他总有许多办法，竟装了袋装的酒放到抽屉里，口袋里，被发现然后被剪碎倒掉，就像那些龋齿的被大人藏起糖块的小孩子。可是他真的那么爱喝酒吗？有时，可怕的不是被依赖的烟酒，鸦片，或者人，而是大家压根不知道除了这些，那个人，他到底想要或需要些什么。

　　2004年雪下得最大的一天，妻子回家，他已经全身冰凉了。一生为病人切除无数肿瘤的一把刀，对自己的病，却无能为力，更悲哀的是没人知道他病在哪里，或者说是没人敢说。我一直想着他用筷子夹着红彤彤的大虾感慨万端的样子，那么情感丰富，意味深长。

　　有些人是不能跌倒的，因为一次之后，永远也爬不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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