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叫杜曼宁的女人，她在我面前点燃一只烟，眼神有些迷离。她36岁，象一颗熟透的桃子风情万种。在这座城市，她开着一家小有名气的美容院和规模不小的幼儿园——这两种完全不搭界的行业，被她经营的风生水起。她是那种女人，上至达官贵人，下到三教九流，在短时间内都能侍弄的的俯俯贴贴，让人不能不信服。她至今未婚。不是没有男人，十个八个的男人招之即来，就我这个外人看，条件还都不错，但是，“这些人，玩玩可以，结婚就不要想了。”顿了一下，她轻轻说：“我这辈子，不是没有过结婚的机会啊。要结婚，只能有一个人，只能是他。”
这个影响和改变了杜曼宁所有人生观念的男人，叫程凯。
1
我从小没有父亲，有人说他带着一个女人去了东北，母亲说他死了。母亲在肉联厂，杀猪，过磅，进库，样样做的好。她没有再嫁，这成了她炫耀的资本和怨恨的源头。
我是母亲最不喜欢的孩子，我是她的出气筒，长到16岁还经常被她打骂。但是家里的事，照顾两个妹妹，同邻里亲戚的往来，里里外外，全由我负责。
这一辈子，我和母亲没有象别人家的母女，好好坐下来说说心理话，少女时期，我甚至怨恨的想，母亲没有再嫁不是为了我们姊妹，她那种强悍和泼辣哪个男人敢要她？她根本就嫁不出去！
直到现在我才慢慢理解母亲的处境——一个女人，不靠男人靠自己，又偏偏逞强要过的和别人一样好，非得象母亲那样不可。可是直到母亲去世，我们之间的关系始终是淡淡的。
2
我上初中时认识了程凯。他从别的学校转到我们班，和我成了同桌。他父母是上海人，当年因为成分不好大学毕业分到我们这座小城。程凯因此不象别的男生，莽莽撞撞，脏里脏兮，他的白衬衫总是一尘不染，领子和袖口也干干净净。
每天早晨他很早到校，细心的擦净桌椅，包括我的。中午我带的饭是酱油泡饭或馒头咸菜，我已习惯，没有异样，他却很不自在，后来他每次都把自己饭盒的的红烧肉分我几块，他说我那么瘦，担心我营养不良会被风吹倒。我由诧异，感动到接受，心里涌动着温泉般的暖流——从来没有人给过我这种感觉，从没有！
高中我们不在一班，但会写信互相谈心鼓励，说各自家里、班里琐琐碎碎的小烦恼——没有一个“爱”字，但是，我是多么满足，看见他，哪怕只是背影，我心里就觉得塌实，感动萦怀，觉得生活真美好。我内心，把他当成生命里最亲的人了。
3
高中毕业我们都没考上大学。我进了母亲的肉联厂，他父亲托关系让他进了机关单位。初中同学聚会我们去了几百公里外的海边，晚上我们都很兴奋，不约而同从屋里出来，坐在岩石上，听着海浪击岸的声音，我突然想哭，觉得太幸福了，他揽过我，轻轻吻了我，他说，他会照顾我，爱我，永永远远——一辈子，我都不会忘记那种情景和感觉，只觉此生已无撼！
我去过他们家，他母亲对我客气而疏远，在她面前我很自卑，紧张局促，直觉她不喜欢我。后来我才明白，我是其次，主要是我的家庭还有我母亲，和他们家的标准相差太远。
程凯自小温顺，性格中有极懦弱的一面，夹在母亲和我中间非常为难。我们恋爱的日子不再纯净和美好，有压力有龌龊，这让我惶恐和痛苦。
看到在父母威严下张皇的程凯，我非常心痛，真不想这个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受此折磨。为了他，我提出过分手，几经犹豫，他同意了，但我们彼此发誓会爱对方一生一世。我们不再见面，我并不十分痛苦，因为是为了更好地爱他才这样选择，我心里充满了为爱牺牲的自豪感。
4
24岁，母亲去世了。这时一个妹妹远嫁他乡，一个在外地求学，我一下子成了孤身一人。母亲待我不好，但她活着我就有家，如今一人守着空荡荡的屋子，倍感凄凉。
大年夜，我躲在被子里无声地哭泣。生命的目标在哪？为什么活着？我多么想和程凯在一起，给我温暖和力量。仿佛真有心电感应，泪眼朦胧中他出现在我面前。我扑进他怀里，确信这不是梦，放声大哭。他说再也不忍心留我一人自生自灭，再也不会放开我。上帝啊，我要活下去，非得有程凯，他家里人再反对，我也不惧怕了。
他怎样告之父母，是否说通，我不再关心，我象落水的人紧紧抓住救命稻草，要留住人间唯一的温情。我们开始准备结婚，新房就是我原来的家，粉刷，装饰，拿出我所有的积蓄购买家具，被褥，锅碗瓢盆——我要一切都是新的，我要从头开始生活。
年一过，春天来了，我印好喜帖，一一发出去，到这时我还象做梦，我抓紧程凯的手，把头靠在他胸前，一遍遍让他保证，即将到来的幸福真正属于我！
5
人是有预感和先知的吧。噩梦在那天早上终于找到了我。一个女孩站在我房门口，要和我谈谈程凯。她说她怀孕了，已经四个月，是程凯的孩子。
我看着她微微隆起的腹部，她的眼睛含着高傲和挑衅的目光，我知道她没有说谎。
程凯回来，看到女孩，他的脸刷的变白了——他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当初程凯和我分手后，他家里人马上介绍了这个女孩。程凯说那天晚上喝醉了，把她当成了我；女人说两情相悦下发生的事，若不是程凯惊闻我母亲去世，心里可怜我，他们绝不会分手。
人性真是太脆弱了。生命也太荒唐了。我心里终于塌实了——真实的情况怎样已不重要，我知道幸福远离了我，它曾经离我那么近啊！
那时打电话不方便，我怎样一张张把喜帖发出，再怎样一张张收回。可是心境已从天堂入地狱！
我走了。辞了工作，锁了房门，从此远离这座城市。我比任何时候都坦荡，因为我再无牵挂。
6
五年，滞留过深圳，后跟一个华侨去过马来西亚，生命跌宕起伏，血泪交织。再回来，我手里有了一笔钱——付出代价就有收获，代价的具体内容，我不想再提。
我开了美容院——有人说美容院一家家倒闭，我的投资不会有回报。但我不怕，我本身就是活广告，什么人我没见过？还有什么事情我应付不了哪？一年后，我用美容院赚到的钱开了一家幼儿园——那个孩子，应该有5，6岁了，他的父母会关注我的幼儿园吗？
在一个聚会中，我终于见到了程凯。他一点都未变，依然玉树临风，待人也依然淡淡的。但是，看到我，他眼里突然有了泪。
瞬间，我所有的矜持，伪装和强势全部瓦解。对这个男人所有的怨恨化为泡影，他依然是我生命里最温暖的基石，最深切的可盼！
他抱着我，贪婪地吮吸着我，眼泪洒满我一身一脸。我们痴痴缠缠一天一夜，哭哭笑笑。爱依旧，人却已变。他把头埋进我怀里，诉说着对我的思念，还有他这几年的变故。
那个孩子在三岁时得病死了。那是他生命里最黑暗的日子，他们两人的婚姻又勉强了维持一年后离婚。如今，程凯再婚，刚过半年。他一遍遍说，为什么你不早点回来？我们又错过了是吗？
这话让我肝肠寸断——又不是我的，总不是我的！但再见到这个男人，我对他所有的爱都复苏了。——我回来，不就为了他吗？
7
我偷偷去见他的妻子，远远看着，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女孩子。我无比妒忌她，想到她在程凯身边享受他的温情和关爱，我就恨不能发疯。在和程凯情深意浓时，我也试探过，他是否会离开那个女人，娶我。这个问题让他很烦躁，他大概有两个意思，一那个女人是无辜的，不能伤害。二婚姻没什么意思，我们这样不是很好吗？我有些心寒，他从未考虑过我受的伤害吗？他真不知道，对一个女人，婚姻是最重要的吗？！
妒忌和不公让我发了疯。我身边不乏男人，有钱有势并真心要娶我的也有，但，从13岁开始，我心里就只有程凯，他就该属于我。我偷偷炮制了和程凯的偷情照片寄个他妻子——我已被心魔缠身，我控制不住自己。
程凯气急败坏来找我，说不知谁把我俩的事捅出来，他家里已知道了，让我小心点。
果然，那个女人上门了，带着她的两个弟弟，进门就砸了我的柜台。等他们砸完骂完，我搬张椅子坐下，说，我认识程凯时，你还在娘怀里喝奶哪！我们一起做过的事，任凭你削尖脑袋也想不出！我这个人别的本事没有，无牵无挂，就是天不怕地不怕——今天看在程凯的面上我不还手，下次你再来，我会砸断你的腿！
程凯向她做了保证同我断绝来往。但是，这么多年我早已看透男人，我的身体，我的柔情蜜意，甚至我大把大把的钱，这些诱惑他都无法抗拒，很快我们又纠缠在一起。
女人心冷了，坚决和程凯离了婚。——固然我的破坏起了作用，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他们之前一定有问题才缺乏最基本的信任。
8
那段时间程凯很消沉，我挖空心思逗他开心，心里暗暗欣喜：我终于盼到头了。我甚至拉着程凯去看楼盘，只要他点头，多大的房子我都买给他。
程凯的态度很暧昧，一面享用我的温情，一面又吞吞吐吐，总说婚姻没意思。两次失败的婚姻让他伤了心，我要给他时间慢慢恢复，我不再催他，只对他更好。
不久，我们在海滨吃饭，我心情很好，问他记不记得多年前，也是在海边，我们的订情之吻。
他心不在焉，然后说，家里人又给他介绍了一个女人，离过婚，但没有孩子。下个月两人就会结婚！
我有一瞬间完全窒息，不怒反笑：你真是香饽饽啊！这么快！这么快就又有人看上你了！
他说，婚姻就那么回事。早一点安定下来，家里也放心！
我笑：程凯！你30多岁了。家里——你娘放个屁你也说是香的吧？！
他变了脸。
我撑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那我哪？我哪？我怎么办？！
他说，我还会找你——她知道我们的事，好象不在乎。她看中我的家庭和工作。——女人离了婚，再找合适的也不容易。
我说：你宁肯选择一个离婚的女人，也不要我？！
他又开始烦躁起来：结婚有什么好？我们这样来往着不好吗？我不过为家里人，不然不会再婚。
我不顾廉耻和自尊，求他：程凯！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为什么不能开开心心的结婚？！我心里从未装过别的男人？你不是要车吗？我马上给你买！你说啊，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他看着我，预言又止，生生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我不知他咽掉了什么话，动了心还是心疼我？但是，他依然不表态。
我真要被他逼疯了，我的理智，智商和傲气都变成了负数。我去找她即将结婚的妻子，让他放了程凯。女人姿态很高——男人握在手里，能不得意吗？！她说，一定会和程凯结婚；结婚后会让他同我彻底了断；她说到就能做到。
程凯发疯般来找我：你为什么去找她？你是不是想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们的事？！
我凄然地说：为了爱你！为了想同你在一起，行吗？
他坚定地望着我：杜曼宁！不可能！我决不会和你结婚！结一百次婚也不会是你。
我的头发昏，怀疑眼前这个男人是不是程凯。
他说：我今天就把话说开了吧。你“名声”在外，杜曼宁是靠男人走到今天的！你以为我不清楚？以为我是傻子？这几年，你一边和我在一起，还不知挂着多少男人。你是有钱——这钱还不是从男人腰包里掏出来的！
我突然明了在海滨他原来咽下的是这番话。
原来他一直这么看我！
原来他存心多年不会同我结婚！
我不是没有男人嫁。我不是非结婚不可！但我，偏偏要在程凯这棵树上，哪怕吊死！
是从哪个环节，哪一年，我和他之间由爱生恨，彼此间全是算计？那个怕我太瘦总给我吃红烧肉的程凯，那个在大年夜闯进我家里抱着我要照顾我一生一世的程凯，是从那一年，被哪段岁月生生杀死，变成今天这个自私，卑鄙的男人？！
9
这个叫杜曼宁的女人在讲述中几次把眼泪硬硬逼回去，带着一个优雅的微笑，象在讲别人的事。
她说：明天，程凯就要结婚了。
我问：你怎么办？
她轻轻笑着：他还会来找我。你等着看吧。我有的是时间同他耗。
你就那么自信？
她说：不是为了爱——没有爱，只有恨，我杀他的心都有。可是对男人来说，爱是虚的，情欲却让他们欲罢不能。
我问：值得吗？
她又笑：有些事，自己觉得值就值——我得不到的男人，别人就算得到了也不能让她快乐！
我委婉的劝她：找个好男人嫁了，不是更好？
她不语。
对这个女人，我的心情很复杂。是同情惋惜，还是鄙薄她的不择手段，我无法分清。但我知道，感情从来就是双刃剑，爱与恨，只在一念间。一旦从道德轨道脱离，由相爱变为怨恨，这份感情已宣告死亡，当事人最应该做的是努力调整心态，开始新的生活，而不是沉溺其中无力自拔，以至把自己的大半生都搭进暗无天日的岁月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