莺啼山客犹眠(点绛唇:山客犹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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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啼山客犹眠(点绛唇:山客犹眠)

阿爹干完农活回来,卸下锄头,随意地跟我提了一句,他又遇见王阿婆了。

五月里还是凉,桃花的花期一过,农田里的活也开始紧张。我拧了一把手里的衣服,叫它不敢再滴出水来,再两头一拉扯,就着爽利的风抖了抖,这才将它挂到杆上。

“烟烟。”阿爹突然叫住我。

我把湿手往身上囫囵一抹,低头嘟囔了一声:“方才小妹嚷,俺去瞧瞧她。”

“烟烟。”阿爹又喊了我一声。

我停下来。

阿爹跛着腿,一瘸一拐靠近我,把一方红帕子伸到我面前,上面放着一块切开的西瓜。阿爹沉默了一下,还是说了:“你王阿婆请你吃的。”

“爹……”我下意识唤了一声,带出一段颤抖的调,末端隐约带上哭腔。视线里面一片模糊的红,我努力不去瞧,阿爹却把东西送得更近了些。

“阿爹,俺……俺会努力干活的……”泪崩出来的一瞬间,我就用手捂住了脸。

闭着眼睛什么都看不见,我才隐约听见阿爹声音里的些微颤抖,他说:“长辈给你的,你得拿着。”

长辈给我的,我得拿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王阿婆这个油嘴滑舌的媒婆,总能挑着时候去说亲。

我抖着手接那块生错了季节的西瓜,大红的喜帕中间一块沾了西瓜汁,较旁边红得更深,像那年娘身下干透的血渍。

小妹在屋里头乖乖睡觉,她没有叫我。

2

我小的时候,阿娘就整日里咳嗽,我十岁那年她怀了小妹。谁知阿爹上山摔了腿,躺了几个月,阿娘怀着孕整日里劳作,家里穷,有一段时间甚至揭不开锅来。小妹出生的时候,阿爹没能站起来。阿娘是大出血走的,爹的腿,后来再没有站直。

日头还没亮,过些片刻,村里的鸡该叫了。

我揉了一把眼睛,把衣服一套,摸黑下床摸到水缸边,缸里的水凉,扑到脸上,激得我一颤。

我记起那件红色的袄。

阿娘走的时候是年三十,接生的婆子不愿在这关头触霉头,阿爹找不着人,我在屋子里头捂着耳朵,看着阿娘下身血一股一股流,阿娘的哀嚎穿透堵着耳朵的手,在后来的夜晚日日索命般入梦。

阿娘走的时候,脸色苍白,汗和血水混在一块儿,叫我分不清除了红色外,还剩些什么。她睁着眼断了气,脖子一扭,那眼珠子直勾勾看着我,叫我一动不敢动。

阮妍前些日子送了我一件红色的袄,是新年礼,我藏着原本想等过年做新衣穿。阿爹回来的时候看了眼我怀里刚刚出生的小妹,他没说话,拄着拐杖翻了衣柜,将我那件袄子掏出来盖在阿娘身上。他坐在一地血水里,村里炮炸声震天,家家欢喜团圆。阿爹动弹了一下,最后还是颓败地坐到了地上。

袄子是我从阮妍手里唯一收下的东西,她对我向来慷慨,只是年前出嫁,她却吝啬一声道别。我一转身,就不见了她。

六七岁的时候,我隔着岸瞧见她,她木木的,瞧着好生可怜,阿娘跟我说,村里当家的女儿是个病秧子,别去和她玩。

我隔着河冲她喊:“俺叫烟烟。”我娘来不及拉住我,只吼了一句:“这个死孩子。”

对岸的阮妍嘴巴翕动,似乎说了什么,我听不大清。只记得回去叫阿爹知道以后挨了顿胖揍。

阮妍家有钱,全村的桃树都是她家的,村里大部分的地还是她家的,我爹给她家干活,后来瘸了腿,她爹就把我爹辞了。可阮妍是个心善的主,好骗的紧,天天要送我东西,今天一个铜板,明天一个簪子。

我都没要,只在十岁那年收了一件大红的袄子。后来也没福气穿。

3

娘走后,大哥就替我爹去阮妍她爹那干活,我爹的腿不好动,弄块地种点东西,我帮家里干活,也做点女工补贴家用。阿妹我带着,难产出生的娃,从小身体虚。

家里过得去,虽算不上好,却也不至于揭不开锅。

只是大哥要娶媳妇了,邻村的姑娘,看对了眼,闹着要嫁给我哥,不肯要她父母多收彩礼钱。去年村里涝了洪,桃子收成不好,当家的少了工钱,家里本就紧张,这下子,连丁点钱都拿不出。

我十七了,是嫁人的好年纪,早该安排一门亲事。王阿婆做了这么多年的媒,最喜欢挑我们这样的姑娘,手里头没钱,也嫁不得好人家,她在中间能从男方家里得到一笔丰厚的报酬。

王阿婆给我说的亲,是本村人家,与我家隔得不远,传说祖上做过官,后来出了事,散尽家财勉强留下一脉,改了阮姓留在我们村。

阿爹要我嫁,我也只能嫁,大哥需要钱去娶媳妇,妹妹还小,身子也弱,总不好叫她饿肚子。

那方喜帕落到头上,眼前只剩血红色一片,脑子开始昏沉,耳边仿佛有一声声的嘶吼,任我怎么捂耳朵都堵不上。

有人将我扶起来。花轿一上,唢呐一吹。娘从前跟我说过,女孩子呀,也就只能这样了。可惜阮妍没来,她嫁人的时候我见不着她,我嫁人的时候我依旧见不了她。

阮妍嫁给了县太爷的儿子,早已今非昔比,她不来见我,我反倒不觉得奇怪。当年河对岸那个木木的小姑娘,或许已经不见了。

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我被送进屋内。

饿总是让我觉得难熬,爹摔断腿那次,家里揭不开锅,饿极了抓着草根就咬,我一直都觉得,阿娘后来没力气生小妹,或许就是饿的。

我一天没吃东西,实在难受得紧,床底下搁置着桂圆红枣,我却不能动。红色笼罩的恐惧迟迟没有离去,周围的人谈笑,我一个人难熬。

不知过了多久,旁边的人都走了。身边安静,我隐约听到另一个人的呼吸声。有人挑开了盖头,红色退去,我眯眼再睁开,烛火跳动得厉害,我的心也跳动得厉害。

他自上而下俯视看我,我不敢抬头瞧。

4

手心里一痒,一根红绳落在里面,我抬头,方才对上这人的眼睛。黑黢黢,圆溜溜,阮妍的那双眸子也是这样,可爱得紧。没注意,我笑出了声。

他也笑,眸子干干净净。

阮莺,他叫阮莺,幼时身体瘦弱,送寺里去算了算,要他取个女孩名。

我被他拉着来到桌子边,他倒了两杯酒,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对着那两杯酒指了指,又一阵比划。我这才记起来,他是个哑巴。

阮莺,莺啼,他却是不会说话的。

酒下肚,行了合卺礼。我被抱到床上,阮莺的身体很硬,我不知道该把手往哪放。好在阮莺顾虑我,熄了烛火,黑夜里他的呼吸被放大。一声接着一声,急促,沉闷。

从前阿婆们说过,。我只是没想到会,阮莺吻我的脸,从眼睛到耳朵,我咬着牙,抵着他的肩想退,

”我对他说。

他连吻都放轻了,只有那呼吸,下一秒,。他吻我的唇,用两个唇瓣来回摩擦,唇珠,嘴角,他一处都没放过,只是每当我想去吻他的时候,他却先一步侧开脸,把嘴避让开了。

虽是疼,但我总能感觉地出来,阮莺对我已算克制。克制且纵容,除了不肯让我尝尝他的吻。

他将我抱在怀里,啃咬我的耳朵,用他的唇瓣将我的耳垂包起来。他仿佛说着悄悄话。

我忍不住想,他会说些什么呢?

5

阮莺待我极好,我想不出这样一个温柔的男人为何会活得这般坎坷,生来便饱受折磨。

他不能说话,我与他之间交流不方便,他会尽可能干完所有的事情,我空下来会跟他学如何比划,但他似乎不太乐意教我。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好,避开我们俩不得不交流的情况。

阮莺上头还有个卧病在床的爹。其实我被迎进门是用来冲喜的,他的父亲病重,在我和阮莺成亲后又熬了一个月,就走了。他们家的人都不长命,现下真的只有我和他两个人了。

外头的人觉得我们俩晦气,避着我们走,阮莺又不大和我说话,我渐渐觉得自己也像个哑巴。其实也好,反正自从阿娘走后,除了阮妍,阿妹,我也不大和旁人说话。

阮妍给我寄来信,我从来不回,先前是因为家里没纸墨,现下阮莺有纸有笔,我却连信都懒得拆。婚嫁那天我等不来她人,这些信,也等不来我拆。

阮莺写字的时候我会去陪他,他这样温润的一个人,写出来的字却带着锋芒。我在案几边趴着,偶尔帮他磨墨。阮莺突然停下来,他指着那个字,一直没动,我抬头去看他,才发现他正瞧着我。我一下子看懂了他的意思。

他在问我:你识字吗?

我摇摇头,逗他:“你教我呗。”

他就拎过我,将我按在他面前,把笔往我手里一塞,又抓着我的手,取墨的动作被他放慢。

他带我写:阮朝烟。

是我的名字。我却故作不识,问他,这是什么。

他指了指我。

我依旧摇头。

他这下有些急了,那双好看眸子里面有雾气,我听见他的心跳,一下一下,急促,欢愉,像桃花落到地上,分明轻得很,却独独让我觉得有千斤重。

“阮朝烟,我懂了,”我抱住他,拍着他的背安抚他,“是我,阮朝烟。”

6

我娘以前做过大户人家的婢女,是识字的,她教过我,后来与阮妍一起玩耍的那些年,她也教过我。阮妍让我不要用“俺”,说不好听,显得低贱。我觉得无所谓,逗弄她的时候尤其喜欢在她面前一口一个俺。

现下我却不想在阮莺面前用了。

我还是没告诉阮莺我识字的事情,也没再让他教过我,可阮莺似乎对这件事情情有独钟,他总是拉过我,要我在他面前,抚着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写我的名字。阮朝烟三个字留着他的力度,藏着他的锋芒,融进漆黑的墨里,落在纸上。

我时常写着写着,便红了脸,后来身上的衣服被随意扔在地上,阮莺的手里握着我的手和一只笔,他自始至终没放开过。

他借我的手,在他胸前一笔一笔地落下阮朝烟三个字。我手抖,被他的力道冲撞地拾不起力气,他也抖,那字弯弯扭扭,落在他的胸口,像一道巫术般的咒印。

“阮莺……”我哆嗦着叫他,话出来断续,破碎,我索性也不说话了,只是将那笔的笔尖朝着自己,放在胸口的位置。

阮莺明白了我的意思,他依旧握着我的手,在我的身上落墨。

阮莺。阮莺。

那墨一笔一划落下他的声音,我低头去瞧,还是三个字,阮朝烟。

可我想要的是他的名。

村里的人顶讨厌生来就哑的人,他们觉得这种人生前大恶,是下过地狱受过刑,被摘掉舌头,又偷偷从那里爬上来的。是本该进畜牲道的恶。

没人肯嫁给哑巴,阿爹将我卖进他家,收了好多彩礼钱。可这只不会唱歌的鸟,没有外人说的那般可怖到凶神恶煞,他笨拙地,怕我沾了他的晦,不肯让我陪他比划,不肯将自己的名字落在我的胸口。

阮莺。阮莺。

那我便陪你一起做个哑巴。

7

这样的日子过了小半年,阮莺终于发现我不说话了,那是他第一次发脾气,一脚踢在院里那株桃树上,桃花落下来,轻的,重的,像心跳。

我沉默地蹲下身,从地上将桃花一朵一朵捡起来。阮莺也蹲下来,他捧着我的脸,摸我的唇,又拉开我的嘴巴,弄我的舌头。他眼里有泪,脸上神情哀切。他急迫地,用手蛮横地抚开每一寸舌苔。,他也不嫌脏,只一味上上下下地反复瞧,却全然没有一点色欲。

我知道他在找什么,他在找我的声音。可他还怕弄疼我,不敢下重手。

我跪在地上,任他动作,看他从急切到崩溃到妥协,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丁点的声。反倒是阮莺,他最后用尽力气抱住我,将我勒在他怀里。我听到他喉咙里翻滚的怒吼,沙哑,低沉,残破,含着无尽的冤屈与痛苦,像多年腐烂的尸,在这一刻突然复活,觉得屈辱,觉得不堪。

阮莺,我听得懂你的冤屈。若你从前真的作恶,那便由我来陪着你受罚。

当晚他握着我的手,写下了一首诗,我从前在阮妍那里见过。

“桃红复含宿雨,

柳绿更带朝烟。

花落家童未扫,

莺啼山客犹眠。”

阮朝烟。阮莺。

他不敢将我们的名字放在一起,却借着一首诗,求一份成全。

8

我打开了阮妍寄给我的信。除了与从前那些一般的与他丈夫的生活乐事,还为没能来参加我的喜事而感到抱歉,只是那信里的字越来越少,前几封信件还好,到了最后一封,却只剩下一句话:烟烟,我快死了。

我去见她的时候,她斜躺在罗汉床上看信,脸色是不正常的青白,整个人如鬼一样,瘦得瘆人。她以前身体也弱,可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般。她见到我,扬开了笑:“你来了。”

我陪她坐了一下午,她偶尔会说些话,重复的,断续的,琐碎的,残缺的,我听不大懂,却没打断她。到晚上我要走了,她抬手拉住我,将手腕上那只她最喜欢的白玉镯子放到我手里。

阮妍从小就不知道财钱的珍贵,她送东西全不考虑价格,但这只白玉镯子是她娘留给她的,她从小带到大,向来宝贝得紧,从前还同我笑闹过说,我若有一日看上她这只镯子,那她只能把自己也一并送给我了。

现下,她把镯子往我手里塞。胡闹。

可她说:“这一走,往后你想要,也没人送你了。”

眼泪突然就不争气地往外崩,我低下头,不愿让她瞧见。她将镯子戴到我手上,还给了我一对金锁。

我出去的时候,听见院里一个女人骂骂咧咧地进了院子,没大听清内容,身旁有一个小姑娘叹了口气,说了声可怜。

阮妍的去世的消息几天后传来。我手里的菜篮掉在地上,浑浑噩噩地想回家,却一下子昏了过去。

桃花村的女人都不长命。混沌中,我听见阿娘的声音。

阿娘说,女孩子呀,也就只能这样了。

我醒来时已经在家里,诊脉的大夫说我怀了身孕,已经两个月了,家里没有长辈,对这种事也就格外疏忽。

阮莺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激动极了,他抱着我,喉咙里有呜咽声,快乐的,高兴的,将我一侧的头发沾成一缕一缕。窗外阳关明媚,是夏的最后一点炽烈。

我将手放在肚子上,腾得想起了小妹。

9

月份小的时候恶心想吐没胃口,月份大的时候水肿腰疼不好走。阮莺心疼我,不敢让我做活,连女工的活具都藏,日日粘在我身边,地里的活也不去做,反倒去村口那里取了纸,替别人抄书挣钱。他待我太好。

可我不太好。阿娘的嘶吼夜夜入梦,她扭了脖子,眼睛直勾勾瞧着我,那手不知道从哪伸过来,将一个死胎递给我,明明是她在生,可她却说:烟烟你看,这是你的孩子。

阿娘不来,阮妍也会来,她脸色青白,笑出哭声,死命抓着我的手不放开,她说:烟烟,女孩子呀,也就只能这样子了。

我半夜惊醒,不敢乱动,怕吵醒了阮莺。后半夜就睁着眼躺着,等天亮,等阮莺醒,等他吻一吻我。

过完年,我的脸色已经不能看了。

阮莺着急,他想问一问我,可他不会说话,伸手想要比划,又想起我看不懂,也只能颓然放下手。

我瘦我憔悴,他也跟着一起瘦一起憔悴。

他时常急得疯魔,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想问问我怎么了,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同他说,只能装作看不懂的样子。

来临的时候,院里的桃花开了两三朵,剩下的一簇一簇拥着。我勾着枝叉,吻一朵桃花。

桃花村的桃花,腼腆而热烈,星星点点在枝头上面缀着,腼腆像阮莺,热烈也像阮莺。我松开那朵花,扶着枝,小心地将自己靠在桃树的树干上。

我想起小妹出生的那天,阿娘起先躺在床上,灰白的脸上有细密的冷汗,她一声不吭,只呆呆地看着屋顶发呆。

我唤她:阿娘,阿娘,阿娘你怎么了。

阿娘终于瞧我一眼,她的鬓发汗湿成一缕缕,有一滴汗顺着她的脖子蜿蜒。她没有像以往那般温柔地摸我脑袋。她对我笑,笑容苍白:烟烟,你乖。

那时候她还温柔,还没有歇斯底里,还没有面容扭曲到可怖。那时候我还陪着她等爹回来。

10

热流汹涌而出,破水了。我靠着桃枝吸了一口气,身体撑不住力气,借了树枝的力,依旧有些站不稳。阮莺终于发现我的不对劲。他着急忙慌地跑过来,看到了我腿间混着混着血的透明液体。

他急切地将我抱起来,快步往屋里走去,粘湿的液体从腿间一股一股流出来,我管不得这许多,细密的疼痛阵阵袭来,阮莺走得急,再稳的怀抱也是颠,更疼。我将头埋在他怀里,流下泪来。

阮莺。阮莺。

我张着嘴,发不出声音。

他将我小心放到床上,扯了被子盖住,转身要出去。我一把拉住他的手,那细密的疼又渐渐落下去,阮莺转身看我,我急慌慌地对他摇头。

别走。

他握住我的手,有些不知所措,抬头看了看外面,又扭头瞧了瞧我,我还是对着他摇头,眼里有先前疼出来的泪。我央求他别走。

他回身替我抹去冷汗,又吻了吻我眼角的泪。动作轻柔,像每年的桃花落下,落在我的脸上,轻的,柔的,夹杂着心跳的力度和节奏。

砰、砰、砰……

他指了指外面,又比划了一阵,两只手没有以往写字的从容,无措而着急。我看懂了,他说他很快回来。我哭着对他摇头,攥着他的衣袖越发用力。他一狠心,掰开了我的手。

别走……

我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门口。那疼又回来了,迫切地,凶猛地。来势汹汹。我张开嘴,发不出声音,也喘不上气来。疼痛压着五脏六腑,叫我攥紧了被子,仰着头,像一条濒死的鱼。

我忍不住又想起了阿娘。嘶吼着,翻滚着的阿娘,那双温柔的眼睛翻出大量的眼白,她躬着身体突兀地将头抬起,又重重落下。一滴眼泪砸到床单上,爆开,迸溅,刺得我眼睛疼。她嘶吼着阿爹的名字,沙哑的,破碎的,仿佛用尽了毕生的力气。

痛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声音碎在喉咙里,喊不出来,也无力挣扎。我望着门口,太阳要落下去了,阮莺还没有回来……

11

再醒过来的时候,先感受到的是一阵排山倒海的疼,千军万马碾过般,将我痛出悲鸣,我全身不由自主向上挺,许久不发声的嗓子破开凄厉的叫声。腿被人强行分开,有人对着我喊“用力”。耳边有阮莺低沉地吼声,他回来了。

阮莺抚摸我的脸,他的泪滴落到我的脸上,爆开,迸溅,又沿着我的泪痕滑落。他呜咽着,抱我,吻我,产婆拉着他要他出去,他摇头,跪在床边,将手伸进我的嘴里。

他不会说话,他是只不会啼鸣的莺。我嘶吼着,像阿娘当年那般挣扎,疼得太狠,我不顾一切地把头往墙上撞去,却碰到了阮莺柔软的手心,我借着阵痛间隙看他,他泪流满面。他吻我的手,吻我的汗,吻我的泪。

肺里的气全部排除,眼前阵阵发黑,我感受不到我的身体,只有疼。阿娘和阮妍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接着一声。烟烟。烟烟。烟烟。

身旁突然传来阮莺的呼唤,那声音不再低沉沙哑破碎,他顺着我手上攥紧他的力道发出一道尖锐清亮的啼鸣,带我破开阿娘和阮妍的魔障。像莺啼。

身下骤然一松,肉拍打的沉闷声响了两三下,接着便是婴儿的哭啼。产婆说,是个女孩。

阮莺吻我,他张开了嘴,我第一次真正触碰到他。

我小心翼翼地,用尽最后的力气去舔弄,那里尖尖的,像鸟的舌头。

阮莺,他是只会啼叫的莺。我听见了,一声一声,饮血般的悲鸣,硬生生破开我十年的噩梦。我全都听见了。

阮朝烟。阮朝烟。阮朝烟。

他啼的,从来都是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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