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多年前上海的冬夜，那时候，就是走遍全上海，也没有地方去买一朵花。我的男朋友在每晚我们沿着幽暗而寒冷的街道散步时，都送给我一个橘子，那是在阴冷冬天里能找到的最明亮的颜色。每天深夜，当我独自回到家，把冻得冰凉的身体紧紧裹在棉被里，望着灯下那个金色的芬芳的橘子，常常觉得有一种温暖但尖锐的感情在心里流动，那种温暖而尖锐的感情，像一把刀一样，把我从原来的家，原来的生活，甚至原来的朋友的纽带上割了下来。在不和自己爱的人相伴的深夜，独自暖着散步时被冻得冰凉的身体，我只觉得自己像一片树叶，已经从树枝上落下来了，但还没有落在地上，就这样，在无所依托的半空中飘，那时真是希望能抓住一双温柔的手。

　　这就是我决定要结婚，要嫁给我爱的那个人，和他日夜在一起时的心情。

　　现在回想起来，觉得这就是结婚前夕的女孩子的心情。从那时开始，会非常在意男朋友说的话，非常在意听他说：“你愿意嫁给我吗？”

　　从心里说，你是愿意的，那时。

　　但永远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问：你嫁他是对的选择吗？要是只为眼前的爱情所迷惑，将来会一生痛苦的。

　　这些话，早就由母亲在你恋爱之初再三警告过你，母亲怕你一时被感情冲昏头脑。

　　“嫁给这个人对吗？”

　　但这却是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世界上有谁能知道将来呢？

　　在这个阶段，你开始想要找关于婚姻的书来看，想要找那些比你年长的，你所信任的，而且婚姻幸福的女子深谈，总之，你想要找到一些坐标，帮助你判断。

　　当然，你也会得到许多有益的忠告，它们从过来人的故事里冉冉升起，让你知道某一些真相。

　　爱情像火一样，哪怕它燃烧得再厉害，总有熄灭的那一天。而那一天也绝不是在你70岁以后才会到来，它要早得多。

　　当你和你爱的人朝夕相处以后，爱的激情就会安静下来，成为一种温柔的感情，那时候，你才开始知道能不能和你的丈夫在一起过一辈子。

　　可这要等许多年才能看出来，要等爱情没有了以后才能看出来，你和那个他，是血肉相连了，还是成为陌路。

　　但促使你嫁给他的，却是心里的那份爱情。

　　一份热烈燃烧，但终是要消失的感情。如果你不做，你过不了日子，可你做了，是用自己一生中最美的时光在赌博。这是真正在用青春赌明天。忠告让你明白自己的处境，那就是：你不得不在只有几分把握的时候就做些什么。你必须要做，要不然你过不去“现在”。

　　这时候，被两难的问题逼得没办法，可爱情在燃烧，它逼你不得不做点什么。于是，在另一个寒冷的夜晚，走回到我家院门前的最后一盏路灯下，冬天的梧桐树枝上悬着褐色的悬铃，在黄色的灯光里微微晃动，这样的情形，在一个人看来是孤独，而在两个人看来则是温情，我闻着他身上的气味，我已经非常熟悉他的气味了，我说：“对，我要嫁给你。”那时，我心里想：我嫁给你，要是不行，可以离婚。是最后这四个字给了我一条退路，所以我敢说出一个“对”。

　　但我觉得这样的想法很不吉利，所以我从来不敢将它说出来，我怕它会真的成为现实。

　　这样过去了许多年。我女儿都渐渐长大了，有一天黄昏，她问我是不是有一天，等她长大了，也会结婚。我说：“这是一定的，你怎么能不结婚呢？”

　　她很担心地说：“要是我嫁了一个坏人怎么办？”

　　我说：“你一定要好好地看清楚了再结婚。”那时我想起了自己，怎么才能把一个人完全看清楚呢？这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一个人连自己都无法完全认识清楚。

　　她说：“要是我们在没结婚的时候他很好，结婚以后他就变坏了呢？”

　　这是经常发生的事。每个人都担心会发生，不论男女。

　　“那你要看看是不是他还可以变好。”我说。其实，两个人一起生活，许多事不能分“好”与“不好”，而是“合适”与“不合适”。

　　“要是不能好了呢？”她问。

　　“那么一分钟也不要停，就去离婚。”我说，“结婚这件事，有一点很好的地方，就是万一真出了问题，就可以离婚。”

　　“真的？然后看到一个真正好的人，就再结婚？”

　　我的孩子大大松了口气。她拍拍自己的心，说：

　　“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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