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婆婆是我自己选的。那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啊？让我妈来说吧：自从刘英进了老李家的门，一颗心就全扑在了丈夫儿女身上，一天忙到晚一年忙到头，除了丈夫孩子还是丈夫孩子。平时小病小灾的，从来都是歇会儿就好了，连药都不用吃，真佩服她为家为儿女的拼命劲，这要用在工作上肯定是个劳模。这也就算了，中国式的贤妻良母嘛，心甘情愿。问题是家里养着四个大男人不使唤，真不知她嫁男人是干什么的，养儿子又为的是什么？那些年冬天买冬储白菜，谁家不是老少齐上阵，刘英好嘛，一个人拉了一板车二三百斤的大白菜，雪地路还打滑。我真是不能理解她，骂她天生就是干活的命，白养着一群老爷少爷在家睡大觉。她说老李在学校教课太辛苦，孩子正长身体，都要多休息。这女人不心疼自己，丈夫儿女哪个也不会心疼你？眼见她一年比一年瘦弱，四十不到头发就花白了，倒像老李的姐姐，三个孩子是一个比一个蹿得高长得壮，看着确实让人喜欢，也难怪刘英说再苦再累，看着三个孩子，也就不苦不累了。这妈当的真是让人无语。

　　还记得那次我和我妈在院门口看到刘姨坐在路边地上，脸煞白一头的汗，吓得我妈赶紧打了120把她送医院。失眠、劳累、贫血，都什么年代了还营养不良？我妈把诊断书塞给李老师，李老师看了看诊断书说是啊，怎么会呢？我妈当即就反问李老师：怎么会？你是刘英的丈夫，问问你自己？挂完点滴，刘姨坚持回家养病。第二天我和我妈去探望，刘姨正招呼爷四个吃饭。看我妈有些生气，便说是她自己躺不住，一想到他们爷几个没饭吃就心慌，再说做饭累不着，只要看爷几个吃饭吃得那个香，病就全好了。真是贱命！我妈生气地拉了我就走，路上恨恨地让我记住长大千万不能像刘姨那样活着，女人做到这样真是可悲，自己不爱惜自己，也就没人在乎你了。

　　可是话说回来，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想法也就有不同的活法。再说刘姨同样看不上我妈，认为女人怎么可以这么自私，就为了自己显年轻漂亮既不下厨房也不收拾房间，什么活都指使自己的丈夫儿女做，这样也叫女人也能当妈？这话真是说到我的心坎里去了，所以我喜欢刘姨喜欢去她家。那次刘姨又做了好吃的让李旗去喊我，我一边使劲吃着刘姨做的饭菜，一边附和着刘姨对我妈的批评。我很认真地说真希望我妈能听到并接受批评，然后幡然醒悟说要做个像刘姨一样的妈妈，这样我爸也能像李旗爸爸一样下班回到家往桌前一坐就有饭吃有酒喝，我奶奶也就不生气也就会常来我家了。刘姨无限同情地摸着我的细胳膊，说我要是她的女儿一准养得白白胖胖漂漂亮亮的。那时我虽然才六七岁的光景，但已有自己的是非标准，我越来越不满我妈所谓的知识女性的生活方式，对我来说看不见摸不着的精神层面远不如色香味俱全的口福之欲更具诱惑力，所以，我想也不想地就答应刘姨长大后嫁到她家叫她婆婆。我妈对我私定终身并不看好，说我长大就会悔婚。

　　我可不当女陈世美。好在同一个院子住着，李旗时刻由我看着长大，时刻给他施加些影响，而李旗越长越像他爸，高大俊秀，好在他的性格随他妈，温婉敦厚。我妈并不在意我嫁谁，只是要我以她为表率做个独立女性，事业上有所作为，这样至少不会沦为刘姨那样的家庭妇女。我嘴上答应，心里颇不以为然，只要觉得幸福，做主妇做女强人哪样都好。从小的青梅竹马，二十年后缔结姻缘也算水到渠成。公公婆婆来提亲，我妈当场来个丑话说在前，媳妇当作女儿待，凡事工作为先，不干涉小两口的生活诸如此类。公婆没有不应的，我妈也就笑了，说那么小就把自己许了人，真不知上辈子和你们是什么缘分。婆婆说不管上辈子，这辈子我们娘俩是有缘分的。

　　缘分这东西说长就长说了就了。不过是一个多月之后，等我和李旗从商场赶到医院时，婆婆已被送进手术室。第一次体会到等待亲人的生死消息，那是怎样一种心惊肉跳的精神折磨！公公说他不知道婆婆有高血压，只是看到过几次婆婆吃药。三个儿子什么都不知道，说妈妈一向身体都很好，也没听她说过有什么不舒服。婆婆倒是对我说过她头晕心慌，我当时要带她去医院检查，婆婆说什么也不肯，说最怕去医院，不过是长期失眠造成的，说希望有一天能沉睡不起。一语成谶，婆婆真的一睡不醒，任凭她最爱的儿子们哭天抹泪长跪不起，也顾不了和我的婆媳缘分了。

　　照我们这儿的风俗，亲人去世，儿女成婚要么一年之内要么三年之后。两家长辈决定让我们如期举行婚礼，妈说我婆婆还没走远，看到我们结婚了她才能安心离开。对着婆婆的遗像拜下去，我的眼泪似串串珠子滚落在礼服上。

　　春节是结婚后第一个全家团聚的节日，我妈越来越能体谅我，不仅为我置办了过节的食品，还想让两个小叔子到我家来过年。李旗看看我不言语，我就明白了。说公公虽然去东北二叔家散心但至今没说回不回来过年，可要是万一回来了，再说两个弟弟已不是小孩子，这种情况下哪里愿意到嫂子的娘家过年。妈说是啊，你到李旗家第一个春节，应该在他们家过，只是怕你不能照顾好他们。其实我妈还不知道我已深得婆婆的真传，用李旗的话说还有发扬光大的意思。

　　年三十，饭菜刚摆上桌，就听到敲门声。公公的出现在意料之中，但他从身后拉进门的女人却让大家非常惊讶。公公只有一句话：“这是你们王姨。”在场的都是成年人，都明白也就不说什么了。弟兄三人闷头吃饭，公公独自端着酒杯一口酒一口菜。王姨让我给她拿个杯子说陪公公喝两杯，过年不兴一个人喝闷酒。我这新过门的儿媳妇自然不好开口问公公的事，几句客套的问好后也只好用饭把嘴堵上。这王姨很健谈，自顾自向我们说他们路上的情形，间或还用肩膀碰下公公让公公回答以证明是真的。我好歹也秉承了为人处事的母训，挺身而出跟王姨搭话免得冷场。一顿年夜饭吃得我那叫一个难受，看那哥仨肯定也是食不知其味。

　　饭后，两个小叔子一扔筷子就去了自己的房间，我看看李旗，拿不定是走是留。公公拧紧酒瓶盖，起身去了客厅看晚会。然后听见公公喊王姨，说让他俩收拾你来歇着吧。我忙说我们来收拾，王姨您歇着。王姨一笑说坐了一天的车真累了，那你们收拾吧。李旗一双眼瞪向客厅，眼里就像要冒出火来。得，你去你弟那屋坐会儿，大过年的别大家难堪。

　　到底是自己的老公，李旗最终留下来帮我收拾。热闹的晚会也盖不住公公的声音，床上躺着舒服，被子薄不薄，又问要不要喝水，王姨一声咳嗽紧接着公公一迭声由高到低的慢点喝慢点喝……真是同人不同命，在这个家出来进去，想想也有二十年，何曾看到公公为婆婆做过什么，哪怕是一句辛苦之类的暖心话呀。李旗手中的碗碟已经碎了，再呆下去碎的可就不知是什么了，我拉了李旗赶紧闪人。

　　李旗一路走一路落泪，在那一刻，我竟在心里祈祷婆婆的在天之灵能显灵，惩罚一下她薄情的老公。辗转反侧一夜，李旗到天明才睡去。一阵电话铃响，就听我妈一声吼：你公公是不是人？老婆尸骨未寒就新人进门，还为人师表懂不懂仁义道德？这男人死了老婆是不是一天都过不下去？没长手没长脚？忙问我妈怎么了，我妈一声冷笑，说一对老新人刚才来给他们拜年了，真好意思，是不是还想讨红包啊？不等我妈再说，我忙挂了电话，再怎么也是李旗的父亲，李旗听了心里会怎么想。想想公公也是，哪有这样的，明知我妈一直对他不待见，这不是没事找事嘛。那王姨也是，怎么就和公公犯这种低级错误，看来爱情让人发昏是不分年纪大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