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张福麟

小孩子好动，消化快，玩儿饿了，就想吃。当妈的就说，三顿三锅地歹，还搬！“歹”，大连及周边村屯通用，都懂。也有人主张用“逮”字，听着便有嚼劲儿，比如“歹肉”“歹鱼”，很过瘾。但那时以地产素食为主，觉得还是“歹”为宜。至于“搬”，用书面语言解读，相当于“间食”。在非正餐的时间，来块饼子地瓜解饥。故各家的锅里，常“栽”点吃的，留给孩子“搬”。而在我下放的庄河农村，则将这一举动喊做“liang（三声）”。一群人在地里干活，上午九点左右，头人会下令：歇歇喘喘抽袋烟吧。十八二十三（岁）的人，正是“跨道门坎吃一碗”的年龄，歇息时会跑回家“liang”点。其时，种粮食的也缺粮，正餐量米下锅，间食必然限量，垫巴几口，补点劲儿挣工分。依据“liang”的发音，我几经琢磨，窃以为取“敛”字比较贴切。

食为天，村人讲事说人，常和吃食相连。学生不会答题，老师叹，教你的知识，都压苞米粥底下了。学生道，天天菜糊糊，脑瓜子也糊糊了。课堂一阵笑声。念“兴高采烈”造句：八月十五吃月饼，同学们都兴高采烈，个个乐得脸像月亮一样圆乎。笑声又起。说到“立春的萝卜霜打的瓜”，又是一副模样。这两种糠了，蔫了，只剩皮囊纤维的食材了无营养，实难下咽。假如有人不幸地被比做这样的萝卜和瓜，此人定是蔫拉巴几毫无能力。反之，办事麻利性格爽快者，会用“萝卜地瓜，嘁里喀嚓”来称赞——秋日，生产队起地瓜，干活的管吃。地瓜稠稠的浆汁，易“烧心”，便去另块地拔来青萝卜，在大镢刃上磕成几截。地瓜就萝卜，还是萝卜就地瓜，果然是嘁里喀嚓。此起彼伏，好牙口咬出了打击乐。

萝卜在入窖冬藏前，先扭掉缨子，晒干备食。这便派生出一句话，“干萝卜缨子掉泔水缸里，泡扎撒啦”，用以嘲讽张牙舞爪不干实事的人。地瓜不能下地窖，和主人共处一炕，冷不得，热不得，挺娇贵。于是，有人将“小姐身子丫鬟命”，演义成“地瓜身子萝卜命”，送给某些人。土豆是粮菜兼于一身的作物，庄河农村叫“地蛋”。五六月成熟时，正是青黄不接。地蛋炖芸豆放上腌的年猪肉或骨头，是半季的吃食。“地蛋芸豆时”，饼子尤可贵。出锅时，婆婆会暗自数数锅帮的饼子印，是否和儿媳端上饭桌的饼子数相等。这就留下个传说，“婆婆数数，考考媳妇”。地瓜、土豆，都可做粉条。我一直没辨出这两种粉条的优劣，却读懂了这句话：“地瓜粉，地蛋粉，拴着饽饽（馒头）往肉里滚”——年节才有的美食，拴着日子的美好。

粮食进嘴前，还需抱磨杆，转磨道：转千圈，走万步。这些大数据，都由女人担着。故媒人提亲时会说，某家闺女刚十九，锅上锅下是好手，碾磨筛簸样样通。一身功夫，也只是提供粗食淡饭。偶尔碰上回口福，由于过分兴高采烈，后果便有些夸张：吃张饼（白面），不离井；坐席（赴宴）回家搬倒缸。

村里一年逾七旬的老翁常被人问：“今早又是鸭蛋水？”老翁答：“嗯哪，天天哈！”嗓音竟然湿湿的，仿佛那碗卧了晶莹的透着黄晕的荷包蛋水，还在冒热气儿。一日，老翁的孙子向妈妈张开两手，要十只鸡蛋，换自来水笔。母亲刚想训话，看一眼儿子剜菜、剁菜、拾柴、拾粪的手，心里头一热：儿子要写钢笔字了……

每天三顿饭，母亲慢慢老去，孩子长大了。念造句的、要自来水笔的，去城市读书工作有了孩子。孩子学习到深夜，有几乎不重样的宵夜。孩子在省外境外攻读，按时打去生活费。孩子从小就热爱肯德基，水里掺了各种元素名目繁杂的饮料。土豆做的薯条，苞米粒加工的玉米花。说到吃，常用的词语有转基因、卡路里、污染、垃圾食品、舌尖、味蕾、吃货、减肥、AA制、家和母亲的味道……像不必为孩子的吃操心一样，也从不跟孩子提及“搬”“敛”“芸豆地蛋时”等等。随着吃食艰涩的年代去而不返，那些和吃相关的话语必将消失……